生活隨筆:“弱者”的強音
生活隨筆:“弱者”的強音
第一次見他,大概是在2017年1月中旬。那天正午我和家人大吵一架,賭氣跑出家門,一個人像幽靈一樣漫無目的在街上游蕩,心情像天空一樣灰暗、寒冷。我裹了裹棉大衣,可刺骨的冷風(fēng)還是把我的臉吹得生疼,此時的饑腸轆轆和寒風(fēng)刺骨讓我想到家的溫暖和安逸。不過可笑的自尊還是驅(qū)使我繼續(xù)沿著馬路牙子閑逛。
不知不覺到了人民廣場。正值中午,空蕩蕩的廣場幾乎沒人。風(fēng)更大了。真后悔沒扯條圍巾出來,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蓋了眼。
“誒……姐……” 我猛抬頭。
一位少年或者說是小孩兒又或者是青年向我走來,從他看我的眼神我感覺他應(yīng)該是跟我說話。他的臉又黑又瘦,嘴周還有小胡茬,不過個子和我兒子差不多,最多一米四十五,所以我不敢貿(mào)然界定他的年齡。 他的腳步?jīng)]有停,身上的校服又寬又大——淺藍(lán)色底子,前胸連著胳膊是幾條白色寬條紋,張開胳膊像飛翔的大鳥;褲縫處是白色線條,褲兜處是白色倒三角。也許是他穿的單薄,但大概是他太瘦小的緣故吧,本就寬大的校服越發(fā)顯得不得體。不過他倒愛護(hù)頭臉,一頂大紅色的鴨舌帽在藍(lán)色校服和暗淡天空的襯托下格外顯眼。
我嘴角微揚一下,心里倒欣賞他懂禮貌——“誒” 之后還加了個“姐”。
“圖書館怎么走?”他見我抬頭看他,目光又和我對視了一瞬間,腳步停了下來。他懷里抱著兩本書,不知是他冷還是他怕書冷,就那么緊緊的抱著,像抱著自己的孩子一樣。
“直往西走,見路口北拐,再見路口西拐,不用走多遠(yuǎn)就看到了。”我邊說邊指給他看。
“謝謝啊。”(本城標(biāo)準(zhǔn)的感謝詞語——“謝謝”后面加個“啊”)說完,他就急匆匆地低頭和我擦肩而過,好像生怕凍壞了他懷里 “孩子”。就在他和我擦肩的一剎那,我驚呆了——他駝背。不是腰彎,而是后背像座小山一樣高高隆起。
我轉(zhuǎn)身再次確認(rèn),他瘦小的身影已在寒風(fēng)中越走越遠(yuǎn)。那時那刻,我心中所有的郁悶和寒冷都被驚訝和疑問所代替。他是哪里的?估計不是市區(qū)的吧?他上幾年級?估計是初中吧?他為什么不上課?今天既不是周末也不是假期,這個時間點兒,應(yīng)該收拾收拾上學(xué)去了,他為什么出現(xiàn)在這個不合時宜的時間和地點?難道是坐著公共汽車逃課到圖書館研究比課堂上更重要的課題?我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感到可笑。
一堆問題在我腦子里滾動。不論答案如何,他帶給我的不只有驚奇,還有讓我無地自容的正能量。有人說,女人最好的生活就是——兜里有錢,杯中有茶,枕邊有書。如此生活,夫復(fù)何求?
我給兒子講了我的“奇遇”,講了“校服男”的身殘志堅(當(dāng)然人家不是殘疾,只是外貌別致 ,給孩子講勵志故事當(dāng)然得添油加醋。在這里也得向校服男致歉,請允許我用這個最好的勵志詞語),也希望兒子從中領(lǐng)悟一點所謂的精神。
每個人每天都在和無數(shù)的陌生面孔擦肩而過,絕大多數(shù)生面孔擦肩即忘。即使有印象的也不會讓他在腦子里占有可貴的腦空間,不加幾日就印象模糊,變?yōu)檫^眼云煙了。我以為“校服男”一樣會從我腦子的犄角旮旯里徹底消失。
陽春三月的一個周末,我拿著久未謀面的借書證再次來到圖書館。說起這兩張借書證,我感到慚愧——自從辦理好開始我好像只借過一本書,大都是給孩子借。后來照顧小女兒已使我精疲力竭,讀書便也荒廢了,兒子少了我的督促更是視讀書為兒戲。為了充實一下稍微放松的生活,也為了不讓兒子繼續(xù)蹉跎,書還得走進(jìn)我們的生活。
正值周末,圖書館里的人還算不少。來看書的人大致可分為三種:
第一種是學(xué)生,以中學(xué)生居多,他們?nèi)齼蓛傻鼐墼谝粡堊雷由希梢宰鲎鳂I(yè),可以小聲聊天,可以查資料,還可以打著學(xué)習(xí)的旗號談個小戀愛,大概沒有一個家長會阻止自己的孩子到這個“神圣”的去處吧。還有一類人是“研究學(xué)問”的人,查資料應(yīng)該是他們的主要目的了,不過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這么發(fā)達(dá),圖書管有的,網(wǎng)絡(luò)上應(yīng)該都有,這類人不多。
再有一些就是父母帶著孩子——小到四五歲,大到十來歲,再大就可以歸到第一類里了,他們有的陪孩子一起讀書,有的樓上樓下轉(zhuǎn)悠,美其名曰“感受文化熏陶”。
還有一些人占比重也不低,就是像我這樣的讀書愛好者。正版書買不起,盜版書不愿買,在這里辦張借書證最好不過了。雖然這里的書數(shù)量有限,但也夠我這輩子消化了。最后一些人,就是來這里“蹭”的。熱了蹭空調(diào),冷了蹭暖氣,還有免費的wifi供你蹭,沒有大街之嘈雜,沒有異味之刺鼻,環(huán)境幽雅,干凈整潔,免費公廁,其中好處無限,是休息的理想去處(此處詭笑)。
我照例先到“學(xué)生閱覽室”給兒子挑選合適的圖書。這里都是些小學(xué)生類作品,作文,漫畫,小冊子,小說,學(xué)生工具書,足足夠一個小學(xué)生在此屋瀏覽六年了。
給兒子挑選好書后,我先登記。我一走到機器前,就有工作人員上前指導(dǎo)。此時我覺得這里是最人性化的單位了,當(dāng)然我也沒去過更多的公共單位。
把登記后的書籍放到自動儲物柜后,我走進(jìn)成人閱覽室。這里的圖書較多。中外名著,雜志工具分門別類擺放有序。我徑直來到“名家名作”一排。這條不寬的走廊站著三四個人,有慢慢挑選的,有專心看書的。
我瞥了一眼身后的人,有點眼熟。一邊拿書一邊繼續(xù)打量。高高隆起的后背首先進(jìn)入眼簾,他背對著我專注的捧著一本書看。這次上衣?lián)Q成了很舊的黑色連帽棉夾克,衣帽蓋住了頭,但紅色的鴨舌帽檐從黑色里伸了出來,像一只黑天鵝伸著紅色的嘴巴親吻著架上的書。褲子依舊是上次的校服褲(可惜兩次都沒有注意到他的鞋)。我轉(zhuǎn)過身瀏覽他身邊的書,當(dāng)然,不只是挑書,更想讓他注意我,認(rèn)出我。不過他依然沉浸在他的世界里,目不斜視。
我不敢在如此安靜的環(huán)境里“攀親附友”,更不想打擾一個專注者。匆匆的拿了賈平凹的文集,我出了圖書館。有點遺憾,這么好的機會竟然沒跟他搭訕。那么多問題一個沒找著答案,我這點好奇心估計是難以滿足了。
4月22日(這次記得清楚,因為之后沒幾天我就寫了這篇稿子),周末,我?guī)е⒆觽児涑?。超市離我家不太遠(yuǎn),騎車十來分鐘的路程。誰知女兒在我毫無察覺的情況下蹬掉了鞋子,于是我大半個下午都在超市的每一層一遍又一遍的找鞋,問鞋。
一邊找一邊問一邊逛。這么多貨架,這么多條走廊,偏偏“校服男”跟我迎面走來。不知是心理作祟還是購物車不受我控制,我和車子,車子上坐著孩子,硬是把這條狹窄的走道占滿了,我假裝看琳瑯滿目的生活用品,并隨手摘下一個搓澡巾亦或是圍裙還是干發(fā)帽,總之是一個比巴掌大的袋袋。余光中出現(xiàn)了校服的身影,上淺藍(lán)下深藍(lán)。我故意沒移動腳步,車子沒動,女兒咿咿呀呀。他繼續(xù)大步朝著我的方向來,兩條胳膊配合著雙腿大幅度擺動,雖然后背的“駝峰”被衣領(lǐng)和下巴遮住了大半,但依然雄赳赳氣昂昂的散發(fā)著光芒。
我低著眉,卻用高揚著的余光直視他。小絨胡子依舊,紅帽子還在。紅帽子走近我,用手輕輕撥動車子,我和車子之間出現(xiàn)了一條縫隙。他就像一股水流里夾帶著的一條小魚一樣從狹縫里悠然漂過。我就像擋水的沙石一樣被他沖的七零八落。他絲毫沒有感覺到我留在他身上的目光,我覺得我就像蜘蛛一樣把絲吐到他身上,他就那么無知無覺的扯著我的絲消失在貨架盡頭,我的目光被他扯的生疼。貨架盡頭就是圖書區(qū)。
此刻我懷疑他瘦削的頭部是否生長有頭發(fā),為何那頂紅色鴨舌帽從未離開過頭頂?難道為了保暖,貌似不是。為了扮帥?想他這種一心只讀圣賢書的人,內(nèi)心也有帥的概念嗎?況且他的“駝峰”那么光芒四射。為了辟邪?算年齡今年不應(yīng)該是他是本命年,他還相信這個宇宙有“邪”嗎?
我愈發(fā)郁悶,我的辨識度估計很低。或者我根本就沒有辨識度。我這樣的大眾臉龐、大眾身材、大眾衣著,大眾的孩子,怎能跟他獨特的辨識度相媲美。他就像舞臺上的舞者,集燈光目光于一身,照亮你的眼,而我就是臺下蕓蕓眾生中一個。我就像你的粉絲一樣追隨著你,猜度著你,八卦著你。而你卻高高在上,讓我沒有勇氣直面你,哪怕一句“你好”。
三天后,我再次光顧圖書館,只是去換書,和“校服男”沒有半點瓜葛,我似乎也忘記了這一檔事,這一檔人。
從圖書館出來,我和女兒在室外臺階上嬉戲。猛然間,臺階下方,我的余光中再次出現(xiàn)了“校服男”的身影。他正兩階并作一步地向上跨。依舊是紅帽子,全身校服。他就像雨后彩虹一樣猝不及防的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我強烈的好奇心告訴我——他馬上就要又消失了,就在他即將于我擦肩的一刻,我直視他。
“你在哪個學(xué)校上學(xué)?”
“沒有啊。”他并沒有停下向上的腳步
他用言簡意賅的三個字把我的思緒擊打得支離破碎。
我依稀看見在一個偏僻的村落的偏僻位置,有那么一座破敗的院落,一個半大男孩衣著他僅有的像樣的衣服——校服,他從堆滿柴草的雜亂不堪的污垢滿墻的廚房里雙手捧著一滿碗面條小心翼翼的跨進(jìn)隔壁陰暗屋子, “奶奶,這是這幾天的藥,吃了飯記住吃藥,我過幾天再回來看你……”陰暗的屋子里傳來男孩已經(jīng)不再稚嫩的聲音。
帶著這樣的幻覺我往家的方向漫步。我不敢繼續(xù)追著他問東問西來滿足我自私的好奇心。我怕觸及到他敏感的自尊。我也不敢在他面前顯示出我虛偽的優(yōu)越感。他就像剛成熟的板栗,在周身硬刺中向我裂開一道縫,而我望著他飽滿的果實卻無所適從。
一曲悠揚的輕音樂從路口豪華氣派的酒店里流出來。我看到后廚里有一個矮小的身影在堆成小山似的沾滿油污的洗碗池邊奮力勞作著,他佝僂著身子,駝背在碗盞交錯中熠熠生輝。片刻,他急匆匆的從酒店側(cè)門出來,急匆匆的,急匆匆的,向著圖書館奔去。